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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九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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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像是寂靜的黑夜裏猛然響起一聲驚雷,柯洛娜幾乎無法自控地顫抖了一下。“您要我去鬥爭?”她問,幾乎難以置信,“您認為,我應該去反抗、去鬥爭?”

“當然了。”安灼拉說,語氣和神情都透露著一種理所當然的意味,“如果您不願意同一個人結婚,當然就有不結婚的權利,這是每個人都應當擁有的自由。這種自由如果被附加了任何條件,譬如讓您一定要學習繪畫,或是一定要放棄繪畫,都是不應當的。”

――從沒有人對她說過這種話。

即使是卡頓,哪怕是卡頓,也沒有鼓勵過她。他倒從沒有要求過她放棄什麽,也縱容了她不結婚的主意,但柯洛娜心裏頭明白,父親還是希望她能夠像露西和小露西那樣,學一學家務、鋼琴、插花,找一個丈夫,度過平淡而幸福的,屬於女子的一生。十五年來,這是頭一次有一個人對她說,她有權利、她有自由,並且她應當為此奮戰。

理智上,柯洛娜知道,這是因為公白飛和安灼拉都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,如果他們知道她是個女性,也許他們也會換一番說辭。但這都無法阻止她的心臟砰砰直跳,幾乎要沖破胸膛;她的臉頰緋紅,手指顫抖,血液幾乎要在血管裏沸騰,她感到仿佛幾年以前,自從她中斷劍術課程之後就被壓抑下去的那股熱情猛然蘇醒,在她的體內熊熊燃燒。她費了好大力氣才控制住自己的聲音,沒有暴露出女性的聲調來。“您是頭一位支持我反抗的人,先生――我無法表達這對我意味著什麽。謝謝您。”

“我只是表達了我的看法。”安灼拉說。

“反對自己的家庭並不是一件輕易的事情,如何決定,還要看您的選擇。”公白飛微笑著補充。

“不論如何,我總要謝謝您。”柯洛娜鄭重地對他們微微欠身,“但說實話,您的建議讓我有些困惑。我的老師始終堅信,藝術的最高追求應當是描繪美。而您的說法,仿佛是要讓藝術成為一把武器。”

“藝術為什麽不能成為武器?”安灼拉反問道,“我和您老師的看法恐怕恰恰相反,我認為成為武器恐怕是藝術最高的價值。在一個人的生命和一幅畫之間,我會選擇人的生命。假若能夠以藝術的形式,無論繪畫、文字或是戲劇,啟發人民的思考,揭露皇權的暴行,難道不比一副美而空洞無物的風景畫勝過許多?”

“藝術也不能被簡單地分為‘武器’和‘空洞無用’兩個類別,安灼拉,我想這種說法是不合適的。”公白飛插言道,“美有其自身的價值,美的存在便是一種對心靈的熏陶和教育,如果人民只知道如何戰鬥、如何反抗,卻不知道如何欣賞世界的美好、如何建設和平的家園,那麽曾經犯下過的暴力的錯誤會一再重演,那不是我們的目的。戰鬥只是手段,並且是迫不得已時才能采取的手段,和平才是最終要達到的目標。”

“你說得對,我剛才的表達並不嚴謹。”安灼拉幹脆利落地道了歉,“但如果我們連眼下的困局都無法突破,真正的和平將永遠遙遙無期。看看那些在工廠裏一天做十七個小時苦工的人們,看看那些游蕩街頭的孩子,難道他們有機會去畫廊欣賞那些平靜優美的油畫,去受到所謂的美的教育嗎?事有輕重緩急之分,公白飛。”

他們顯然是多年的密友,很快這段對話就變成了兩人之間你來我往的討論。這話題由柯洛娜而起,此刻她反倒似乎變成了旁觀者――但她並未旁觀太久。聊了一陣,公白飛忽地又轉向了柯洛娜。“我和安灼拉都沒有真正學過繪畫,不過從書上拿些旁人的理論而已。柯爾,您又是怎麽看藝術的?和您的老師看法一樣嗎?”

“兩位先生剛剛在我面前駁倒了我向來的觀念,又來問我這個問題,那我也只能說,恐怕我一時答不上來。”柯洛娜半開玩笑地答覆道,“但你們的討論的確啟發了我,我也期待著或許有一天,我能夠找到自己對於藝術的答案。”

“我期待著您的答案。只可惜明天早上,我和公白飛就要離開巴黎了。”安灼拉說。

“若是您不介意,我給您留下我的通信地址,歡迎您給我來信。”公白飛忽然微笑著提議,“雖然也許我給不了您什麽幫助,但我向您保證,我善於傾聽和保密。”

“我感謝您的美意。”柯洛娜半是感激、半是防備地問,“但,請您原諒我的疑心和冒犯,為何您對我如此熱心?”

公白飛沒有立刻回答,反倒含笑望了一眼安灼拉。柯洛娜迷惑地望過去,她驚訝地看到一直嚴肅莊重的安灼拉,此刻的神情也稍微柔和了。

“我們――我和安灼拉,都曾經遇到過類似的情況,我們認為不公正、不合理,應當反抗和推翻的一些事情,在身邊所有人的眼中看來卻是天經地義,長久不變的。我們所想要追求的,在家人朋友眼中卻是異想天開。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我和安灼拉真正認識、真正地了解彼此的志向。既然您如今也為同樣的事情而困擾,倘若能夠對您有些幫助,在我們來說,也是極大的幸事。”

“我感謝您的高尚。”柯洛娜說,心裏說不出的高興。

那天她回到家,來不及換下男裝,先坐在書桌前,將寫了地址與姓名的那一頁紙讀了又讀,而後小心翼翼地比著本子的邊緣將它撕下來,四下望望,夾在平日常讀的一本書中。

不,這本書她經常讀,萬一在翻動書頁的時候,不小心將這一張紙片掉落了呢?她將它取出,蹲下身來開啟墻壁的一個暗格,從中拿出一個夾子,把它與各類地契、票據放在一起。將要合上暗格的時候,她又猶豫了:這些地契、票據因為價值昂貴,總是小心翼翼地存放,輕易不會動用。她難道每次寫信還要開一次暗格?那算怎麽回事呢?況且,萬一父親哪次想要查看票據,卻發現了這張寫著地址的紙條,他會怎樣想,是否會引他誤會呢?

其實,她早將公白飛的地址背熟,這張紙條哪怕此刻便丟掉了,也不會有什麽影響。可她第一次有真正支持自己想法的朋友,不免欣喜若狂,又患得患失。她將暗格合上,在屋裏轉了幾圈,最終還是將它安穩地放在畫具箱的夾層內。

而後她換下衣服,戴好圍裙,站在畫布前,落下了第一筆。

她幾乎不加考慮,更沒猶豫,她沒有小心翼翼地在畫布上打底稿,幾乎是憑著直覺在落筆鋪染大面積的底色,就好像這幅畫面一直存在於她心底,借著如今激動的心情噴薄而出。她畫的是一片草場,畫面左側一匹棕色的駿馬在揚蹄飛奔,它背上的女騎手微微伏低身體,外套和帽子下露出的幾縷金發都被風吹得高高揚起,向後方飄動。她的衣服上並沒有繁覆華美的花邊和蕾絲,帽子上也沒有插戴羽毛和珠寶,只有帽檐的幾朵小花和屬於女性的柔美面容暴露她的身份。她騎在飛奔的駿馬上,既不驚恐,也不慌亂,臉上只帶著和眾多騎士們一樣的快意。

這並不是真正存在過的畫面,柯洛娜小時候學騎馬,是以男孩子裝扮去學的,後來她並未以女裝縱馬馳騁過,而和她一樣敢於縱馬飛跑的女士,只怕寥寥無幾。可當她開始畫出馬身的線條,畫著人物飄動的鬥篷和廣袤的草場,她沒再感到這些時日以來時常環繞著她的那股煩躁和無聊。她感到快樂與輕松,就像她第一次大膽地讓馬兒跑起來,聽到呼呼的風聲從耳邊掠過;就像她小時候每一次拿起畫筆,看見不同的色塊在筆下成型。

不,她不認為藝術要被作為武器使用。可是,倘若被禁止了反抗,那麽藝術還有什麽生命力可言呢?

兩周後她將完成的畫作拿給巴茲爾,巴茲爾站在畫前,沈默了很久。

他沒再批評,什麽也沒說,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氣,然後點了點頭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如果還有人在看這本書的話,我回來啦……

今天也是被覆聯四傷害心靈的一天x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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